入夜,镇妖司。
风雨不止,花草零落。
勾芺抱着刀,站在檐下看着那些种了许久的植株,想着或许该将他们换成野花了。
司主从外面抱着茶壶回来,没有撑伞也没有用巫力驱散雨气,是以一身有些湿哒哒的,但是见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多少因为大雨浸湿的烦闷,只是一如既往的平和。
看见勾芺站在院前檐下,走过去说道:“你决定了?”
勾芺有些沉默,点点头,司主也没有说话,二人并肩站在檐下,看着那些历经风雨饱经摧残的花株。
“我还是有些犹豫。”许久,勾芺缓缓说道。
或者说惶恐。
他不知道女帝当年究竟看到过什么,亦不知道今日的抉择是否是他与那个瘸子将来想要看见的东西。
司主低头看着茶壶,缓缓说道:“我年轻的时候,嗜酒,好侠,那时行事,全凭意气,得罪了不少人,也杀了不少人,你去民间书铺逛逛,偶尔还能淘得一两本关于我年轻时候的传记,可是你知道我最遗憾的是什么吗?”
勾芺看着司主,问道:“是什么?”
司主抬头看着雨檐水线,像是一幕隔开过往与当下的帘幕,缓缓说道:“我没能做一个纯粹的好人或是坏人,世人将亦正亦邪说得如何神秘莫测,但是那些事情从来与悲喜由心无关,只是迷茫与惶恐。我做了某件世俗意义上的好事,便想得到夸耀,做了坏事,便会忧心诋毁。”
勾芺看着司主,说道:“人间是没有对错的。”
“是的,人间从无对错,只有大流。”司主说道,“为了苍生还是为了己身,没有人能够评判对错,但是所有的抉择,你都要为之负责,诋毁或是赞扬,那是世人的态度,你唯一要做的,便是从不后悔,且承负一切后果,不论生死。”
勾芺沉默许久,缓缓说道:“从辩驳角度而言,你这句话便是在否认你的一句话。”
人间没有对错。
司主愕然的笑笑,然后二人沉默下来。
任何一个独立的个体,都不会被人说服。
两条河永远是两条河。
是谓铜豌豆。
沉默许久,院外突然传来敲门声。
黑衣男子依旧撑着伞匆匆行走在街巷之中,衣袖依旧在风雨中不断翻动,臂腕之上狰狞的伤疤似乎更深了一些。
黑衣男子撑着伞从人流中走过,越过无数巷子,直到一个门口画着诡异图纹的院子前,一旁有块熟悉的石碑,上面用着血色的字体潦草的写着“镇妖司”三字。
抬头看了一眼檐翘之上那个令人有些压抑的图腾异兽,男子这一次没有推门,犹豫很久,伸手开始敲门。
勾芺走去推开门,便见这个有些熟悉的人站在门外,想了许久,才想起这是当初陛下宣见司主的时候派来的那个人。
勾芺本想回头叫司主,只是回头司主已经抱着茶壶去了后院,这才想起来这已经不是春日时节,陛下早已故去,镇妖司也已经由自己做主。
于是看着那人说道:“何事?”
黑衣男子犹豫少许,才缓缓说道:“陛下有急事请仲司大人入宫。”
说着,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,只是见勾芺的目光看了过来,又有些畏惧的缩回了手。
勾芺看着黑衣男子的动作,并未多说什么,只是平静的问道:“陛下为何此时还要见我?”
黑衣男子低下了头,说道:“小人不知。”
勾芺倒是没有说什么,伸手合上院门,而后走了出去。
黑衣男子却是一直站在门口,像是在发呆一样。
勾芺站在巷中看了他一眼,说道:“带路吧。”
黑衣男子这才惊醒过来,说道:“抱歉,大人。”而后匆匆上前,带着勾芺离开了镇妖司的巷子。
时已入夜,路上只见风雨,不见多少行人,行至城南大道时,勾芺却是极为罕见的与黑衣男子说着话。
“假如你当年未入镇妖司,如今会是在何处?”
黑衣男子愣了一愣,低头看着街上被雨水打磨的可见火光的石板,沉默少许,说道:“不知道,大人。”
勾芺看着长街两旁渐渐通明却又被雨水模糊的灯火,平静的说道:“人没有理想或许是可悲的,但是单纯将所有志同道合归结于理想的苟同,亦是可笑且愚蠢的。”
黑衣男子沉默许久,说道:“但是那是极为合理的,大人。”
勾芺转头看了他一眼,而后停在长街上,将手中的刀插到他面前,缓缓说道:“你自尽吧。”
黑衣男子看着那柄沾染了无数人血与妖血的长刀,突然笑了笑,说道:“抱歉,大人。”
而后拔出刀来,一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。
勾芺看着身边男子平静且慨然的赴死,什么也没说,只是从地上还在抽搐的尸体边捡起了自己的刀,而后看向长街尽头。
长街灯火自然都是假的。
黄粱夜雨声烦,人们多数早已熄灯就寝,又怎会满城灯火。
若是女帝真的要找自己,黑衣男子又哪里会敲门。他本是镇妖司之人,敲门是外客的行为。
勾芺打开镇妖司那扇门的时候,便发现自己已经被人锁进术法之中。
长街尽头,老道人平静的站在雨中,手中空无一物,只有风雨在怀。
勾芺看着他,缓缓说道:“道门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如何能封锁京都?”
“红窗锁梦初醒。”
勾芺平静的说道:“我以为只有剑宗的人才会取飞红万点愁如海这种名字。”
老道人缓缓说道:“或许是因为某人曾经填过这样一句词的原因。”
勾芺握着刀,想了很久,才说道:“上一句是不是青檐低敛人尽去?”
“你如何知道?”
勾芺想了很久,才说道:“因为我梦见过他。”
老道人看着勾芺笑着说道:“原来我们都梦见过他。”
勾芺看着老道人的神情,只觉得有些怪异,问道:“你笑什么?”
老道人神情平静下来,说道:“我只是觉得可笑。”
“为什么可笑?”勾芺问得很诚恳,也很认真,除了手中刀渐渐覆满黑色之气。
“因为我五十年来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,究竟谁才是梦中人。”老道人看着满街风雨,犹疑的说道。
勾芺没有再说话,拖刀走了两步,身形骤然消失在长街上。
老道人平静的伸手一握风雨,口中平静的说了一字:“阵。”
勾芺原本消失于风雨中的身形再度现出来,身周无数风雨化作道文甲兵,盘列而立。
“列。”
长街一切所见,包括风雨一齐如千军万马之势将勾芺陷入其中。
甲兵成势,风雨道文一齐胁迫而来。
除非如同槐安剑宗之人,御剑千丈杀人,否则以短兵相接道术,只是愚蠢,先前勾芺以鬼术·越行匿于风雨,便是尝试接近老道人,只是却被逼了出来,是以此时勾芺收刀归鞘,立于阵中掐诀,身周巫鬼之力暴动,化作无数诡异铭文,而后长街石板间溢生而出千万鬼脸,如同深海浪潮一般向着那些道文吞噬而去。
鬼术·覆巢。
老道人站在长街尽头,看着那些道文渐渐被吞噬,却是并无太多情绪,只是平静的说道:“我以为你还会继续拖下去。”
勾芺看着他说道:“倘若不尝试打破你的道术封锁,就算拖得再久,也不过是晚一点死而已。”
老道人忽然便开始笑着,身周道文不住的崩裂重生。
“先前你问我笑什么,其实我是在笑你,也在笑我自己。”老道人说着,不住的笑着,像是癫狂,也像是讽刺。
勾芺皱眉看着他,不知这是什么意思。
“我一生从北到南,见过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人,也见过一半在上游,一半在下游的人,还有从一开始便只是站在河岸的人。但是你,勾芺,你是我见过,唯一一个同时落在两条河流中的人。”
“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,可惜,我必须杀了你。”
“就像我当年一定要杀了那个捕快一样。”
“我一生都在追寻梦的尽头,却原来所有的梦里,整夜整夜的梦,都在让我杀人。”
老道人癫狂的笑着,似乎又回忆起了当年在槐帝宴上的那种癫狂与迷茫。
勾芺怜悯的看着他,说道:“你好像一个疯子。”
老道人停下笑声,抬手风雨化作道文,平静的说道:“谁不是。”
随着老道人的一抬手,满城风雨一齐汇聚向这条长街,而后化作一个巨大的道文,浩荡的席卷而来,所过之处,所有房舍长街尽数化作虚无。
勾芺面色凝重,向后退去,手中再度掐诀,冥河现于身后,无尽鬼力汹涌而来,在老道人与勾芺之间划分出一条墨色长线,而后那阵风雨没过长线,僵持不下。
老道人看着那条线,颇为赞许的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
勾芺缓缓说道:“这里是黄粱,旧楚地所在,那自然是鬼术·楚河。”
老道人笑道:“你天资之高,我只在白衣师兄与李师兄身上见过,可惜你不是我道门之人。”
“人间哪有那么多可惜。”勾芺平静的说道。
老道人笑着摇摇头,伸手一指前方风雨,风雨瞬间越过楚河而去。
勾芺面色一变,拔刀于脚下划过一圈,巫力汇聚,自成囚牢。
巫术·画地为牢。
只是下一刻,囚牢连带着勾芺与身后冥河一同被风雨击碎,勾芺一身巫鬼之力被尽数打散,跌落向后方,凄惨的仰躺在长街之上,身边斩妖刀光泽暗淡,如同锈铁一般。
老道人看着勾芺,平静的说道:“可惜我终究比你多修行五十多年。”
勾芺躺在地上,笑了笑说道:“是啊。”
然后满城灯火瞬间破碎湮灭,一只笔穿破风雨从天而降。
老道人却并不意外,身周道文尽数而出,将那支笔层层缚住。
司主明天心抱着茶壶,慢腾腾的从勾芺身后走了出来。
老道人满是感慨的看着他,说道:“明天心,原来你已经有半个槐帝那般高了。”
司主平静摇摇头说道:“这几年来,我一直很讨厌别人拿我与死人相比。”
老道人笑着说道:“活着是一件怯懦且平庸的事情,为什么要怕死?”
司主伸手一招,镇妖笔破开道文回到身前,而后平静说道:“不是怕死,只是觉得很晦气。”
勾芺躺在一边,大口的喘着气,身上无数伤痕,只是并不致命。
老道人从一开始,便没有想过要全力杀死他,他的目标只是司主明天心。
二人相对沉默少许,而后司主看向老道人说道:“一招。”
老道人平静的点点头。
一招并不是只出一招,而是一招定胜负,也分生死。
话音还未落尽,风雨便先起波澜。
镇妖笔一笔点下,如同千古草书落笔第一划,浓重且粗犷。
老道人盘坐于地,神色凝重的凭空画过数字,口中快速说尽九字。
“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。”
道门九字真言,人间第一术法。
勾芺抬眼看向二人,眼前却陷入一片盲夜,这一片被锁住的京都寂如死地,风雨不见,人语不见。
不知过了多久,盲夜消散,零零散散的灯火照回京都长街。
勾芺脸上好像有东西爬行着,伸手一探,才发现原来是耳中流下的血液。
司主依旧抱着茶壶,站在原地,嘴角淌着一丝鲜血,镇妖笔落在不远处,断为两截。
老道人盘坐在长街尽头,平静的看着二人,一直过了许久,才缓缓说道:“我死了,你呢?”
司主沉默着,没有答话。
疯子的话,向来没有回答的必要。
老道人笑着,化作片片飞灰,散在风雨中,随着流水淌入了阴沟。
随着老道人的死去,红窗锁梦初醒终于破碎开来,京都偶有灯火,却只是微弱的照着这片雨夜。
司主长长的叹了口气,走到勾芺身边坐了下来,端着茶壶喝了一大口。
勾芺看着他,犹豫少许,又咳了口血,问道:“你不会死吧。”
司主笑笑,说道:“不会。”
勾芺沉默下来,司主将茶壶递了过来,勾芺接过茶壶,坐了起来,看着京都风雨,缓缓说道:“雨该停了。”
司主平静的看着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长街,点点头说道:“是的。”